一个健全的人，身体发肤，一样都少不得，也一样都多不得。少了，非残便疾。多了，往往就成了畸形，变得怪异。

　　人活着，什么都可以没有，就是不能没有心。没有心的人，被戏谑为空心人。“空心人”是托马斯?艾略特发明的，说的是是那种精神生活极度无聊、空虚、焦虑的人。这是现代化的产物，是数字化的怪胎。

　　老祖宗造“心”字，可谓煞费苦心。怎么看，“心”都像一叶扁舟。七情六欲，喜怒哀乐，宇宙人生，全由“心”承载。在浩淼无边的时间的大海里，漂泊。

　　“心”有三点，可见一个人的心要分成很多很多。因为可以分成很多，故而心既是快乐之源，又是苦痛之根。

　　我常常想，那一左一右的两点是什么呢？从现实的角度考虑，如果说是事业和家庭，中间高悬的那点就应该是自我了。心不高，难成大器。凡成大器者，必心高。刘邦见到秦始皇出游说：“嗟呼，大丈夫当如是！”因此，刘邦由小小亭长，终至一统宇内，开创大汉八百年基业。心太高，必为悲剧。凡悲剧，都因为心太高。逐日的夸父，填海的精卫，都是因为心太高，高高于现实之上，远远地超过了自己的能力。从非现实的角度考虑，那一左一右的两点，该是摇动的船桨，高悬的自然是风帆。那么，一人一心，一人一舟，我们要驶向何方？

　　“心”，是开放性结构，这就是说一个人的心可以很大很大，大到囊括四海，包容宇内。以天下为己任的范仲淹，先天下之忧而忧，后天下之乐而乐。躺在轮椅上的霍金，用仅能动弹的两根指头，竟触摸到宇宙深处的黑洞。这样的人，天下有多大，他们的心就有多大。雨果有句名言：比大地更广阔的是海洋，比海洋更广阔的是天空，比天空更广阔的则是人的心灵。

　　“心”收缩起来，则很小，小到既不能容人也不能容物。有人形容小心眼，说心只有针孔那么大。心收缩得太紧，人就变得猥琐，变得不是人。

　　“心为思之官”，预示有心之人，凡事必三思而后行，既不违背人情常理，又讲规矩守法理。因此，那种莽撞而不懂感情的人，常被斥之为无心无肺。

　　我是农民的孩子，因此，我常常把“心”看做是一块田。当我第一次读到“心田”这个词语的时候，简直就是一见倾心。心这块田地，一开始都是肥沃的处女地。谁来开垦，用什么开垦，决定着心田的未来，也决定一个人的命运。父母，是人生的第一个导师，因为他们就是我们心田的开垦者和播种者。种善得善，种恶得恶。孟母三迁，择邻而居，是要为孟子的心田播种大志和美德，否则孟子决不能成为“亚圣”，成后世师表。老师，是人生的第二个导师，是心的塑造者。一个人的心，发育、成长得如何，健康与否，关系到将来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，而责任主要在老师。伟人是老师塑造的，恶人是老师教坏的。希特勒灭绝人性，其父母难辞其咎，其自身也是罪莫大焉，但其老师绝对难脱干系。拥有一颗健康的心的人，除了自身的努力，应该归功于他的父母与老师。

　　当我们能自耕心田的时候，我们知道了该种什么不该种什么，这就叫成长。当我们种下美德，种下志向，种下向往，那么，丰富的情感就是滋润禾苗的雨露，不懈的学习就是不可替代的肥料，而孜孜不倦的向上的追求则是除草剂、杀虫剂，是对心的呵护。心成熟了，就是教养。

　　心田是田，不长庄稼，就长杂草和荆棘。杂草、荆棘占据了心田，心田就荒芜了，就会变成心之荒漠。心之荒漠，是自私、冷酷、野蛮、非人性的寄生地。这样的人，心被扭曲了，是非人，是直立的两脚畜生。弑杀父母的，践踏师长的，无视生命的，蹂躏美好的，反社会的，莫不如此。

　　心田虽然可以很大，但即使是好的庄稼，也不能什么都种。种得太多，心田就会不堪重负，结果只能减产歉收。万事万物，都会疲劳，心田也不例外。长此下去，心田就会病变，板结，盐碱化。这时候，即使种下的是最优良的种子，也会退化，长不出我们期望的新颖与美丽。

　　种田的好手，一定懂得合理密植。心田的耕种，同样要有节制、有约束。人性的枝桠总是攀附着欲望的藤蔓，二者相生相克。没有欲望，人性之树终会枯萎。只有适度地剪掉欲望的枝蔓，人性之树才会茁壮成长。有人说，节制与约束，是现代理性的舒坦，实在是说得太好了。因此，心田要留下必要的空间，给爱或艺术。我理解，这就是诗意人生的真谛。

　　“必”是“心”上高悬的那点向下运动形成的轨迹，那是心田上的犁铧。犁铧从心田中间犁过去，将心分成两半。每一铧，都是撕心裂肺的痛。犁知道，田更知道。犁铧不停，阵痛不断。田必耕，才能种。翻耕，就是将心绞碎，痛并快乐着。打破一个旧世界，才能创造一个新世界。翻耕，是田的涅槃，是田的浴火重生。人世间有些事，明知不可为也必为之，即使心碎得痛苦难当，生不如死，也一定要这样。周游列国游说诸侯而落得如丧家犬般的孔子，“零丁洋里叹零丁”的文天祥，“我自横刀向天笑”的谭嗣同，莫不如此。世间，正是因为有敢于把心撕裂精耕细作的大英雄大豪杰，才葳蕤成无限的风光无限的向往。

　　人会老，但心可以永远年轻。人老心不老，心有余而力不足，说的就是这个道理。曹操的“老骥伏枥，志在千里；烈士暮年，壮心不已”，将人老心不老上升为一种人生哲理，提升到了一种诗意的境界，很美。心不会老，只会饱满，成熟，纯粹，圆润成智慧。

　　心有形，泛舟于人世。奋进时，左右的两点，就是划动的浆。高悬的，是鼓动的风帆。装着爱，无论多么艰辛，终会抵达善的彼岸。载着邪恶，无论行多远，都会沉入罪恶的深渊。操纵心之舟的，是我们自己。

　　此岸与彼岸，是一种空间距离，更是一种心理长度。圣贤的彼岸很远，穷尽一生可能仍是可望而不可即，但做一个高尚的人，一个纯粹的人，一个有道德的人，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，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，这样的彼岸又很近。

　　种好自己的心田，用心摆渡自己，无论怎么理解“心”，都不难，都合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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