生生不已 毕淑敏

发布时间:2021-10-31 点击:

  《生生不已》是毕淑敏第一部描写生命孕育过程的小说。通过对一场被异化了的生育过程的展示,来传达她对生死更迭的思考与关怀。

生生不已 毕淑敏

  生生不已

  作者:毕淑敏

  厄运就蕴藏在那块鸽血红的酱豆腐里。

  在那块酱豆腐之前,乔先竹一直以为女儿姜小甜是个能吃能睡的好孩子。

  悲哀是从中午12点15分降临的。乔先竹清晰地记得那个时刻,好像那是原子弹爆发的时间。

  12点钟下班,1点钟上班,中午只有一个小时的午休时间。工人是没有资格睡午觉的,那是有身份的人的事。乔先竹要骑车赶回家去给上学的女儿做饭。

  说是做饭,其实剔了路上的时间,所余的工夫就很有限了。手笨的女人做不出来,只够把早上的剩饭热热给孩子吃。不过乔先竹手巧。

  12点整的时候,工厂的大铁门像个忧郁的老人,难得地咧开嘴一笑。女工们倚着铁栅栏冲了出来,好像越狱一般。从现在开始,每一分钟都是自己的。

  当男工们最后一颗米粒滑过粗沥的喉结,准备打牌时,乔先竹正骑到了一家小杂货店的门前。

  她该一古脑骑过去,那样一切都不会发生,可是她今天骑得格外的快,比平日到家的时间要早,就有足够的闲情逸致打量了周围的景色。

  正是春天,小镇像一匹肮脏而又生意盎然的毛驴,到处都漂浮着令人想打喷嚏的气味。

  千不该万不该,乔先竹不该瞄了一眼杂货店门前的小黑板。

  小黑板实际是扯下来的一块多边形三合板,又袜了层墨汁。歪歪斜斜地写着:新到臭豆腐、酱豆腐。结尾是三个炸弹似的大惊叹号。

  粉笔字的色彩很鲜艳,石灰颗粒毛茸茸地粘在粗糙的木纹上。

  乔先竹下了车,没上锁就进了小店,她的车很破烂,而且她马上就会出来。

  小店里很黑,刚进来的人看不清,早潜进的人则洞若观火,“买什么呀?”有人问,声音暗哑得如同被人跺裂了的老竹子。卖货的本是一个爽脆的小姑娘。

  一位老女人的轮廓从酱油瓶子的背景上凸了出来,是邻居司徒大妈,乔先竹不想碰上她,老太太的车轱辘话,会耽误了孩子的饭。

  “给小甜买块酱豆腐,就疙瘩汤吃。”乔先竹说着,把破书包里的饭盒掏了出来。饭盒盖剐着了书包带上缠着的旧玻璃丝,翘起了一个角,一股白气像狐仙似的冒了出来,灼痛了她的手。

  厂子里中午管蒸饭,工人们就蒸一大盒子,留着晚上回家再吃,给自家省点薪火。

  乔先竹故意不看司徒大妈。一交换眼神,老太太的话就更没边没沿了。敢情她退休了,巴不得有人跟她聊天。乔先竹得让孩子一回到家就能看到香啧啧的一大锅疙瘩汤。

  她对给司徒大妈包完了碱面的售货员说:“我先看看颜色红不红。不新鲜我可不要。”

  “新鲜!像鸽子血那么红!姑娘,给我们拣两块卧在下头的。”司徒大妈一点都不计较乔先竹的怠慢,像吩咐自家闺女一般,指挥售货员。

  小姑娘想不买帐,又一想好歹也算个主顾,就先不忙着招呼刚进来的那位上了年纪的男人,把酱豆腐坛子揭了盖。

  一股好闻的酱菜味涌进鼻子。乔先竹吹了吹手指,饭盒盖烫着了她。事情到了这会儿,不管酱豆腐是不是鸽血红,她都得买了。

  “先买一块吧。现吃现买好。”乔先竹说,然后盘算着怎么用手托着饭盒盖骑车回家。

  “多来点汤。”司徒大妈很权威地指示着。

  “哟!就一块酱豆腐还想多要汤!都这么着,我这酱菜坛子还不得成了上甘岭。您就将就点吧。”小姑娘麻利地把一块酱豆腐夹到了乔先竹的饭盒盖上。

  “那就再来两块吧。”乔先竹说。一是她看着酱豆腐不黑不燥,二是她不愿司徒大妈为了自己受这番抢白。

  “别呀!吃多少买多少,要不,皱了。”司徒大妈设身处地地说。

  “我家小甜可能吃了。要是敞开来吃,一顿能吃两块酱豆腐。”

  “哟!那还不得变了鼹蝠。”司徒大妈吃惊得假牙差点没掉下来。

  “老鼠吃多了盐,才变鼹蝠呢。”乔先竹不高兴了。

  “嗨!我也是老糊涂了。可小甜一个女孩家,怎么就能吃那么咸的东西呢?不咳嗽哟?不上火哟?”司徒大妈把昏花的老眼睁得很大。她越老越爱表现惊奇。

  “可她一顿还喝一大锅疙瘩汤呢。”乔先竹一面为小甜辩解着,一面也觉得这确实是个怪事。

  “喝多少?一大锅?你们家的那口双耳大铁锅?”司徒大妈在街道管点事,家家根底她像克格勃一样清楚。

  “是啊。我们家就那么一口锅。”乔先竹不知为什么,心里有些发慌。

  “你中午就那么屁大点的时间,哪做得出恁大一锅汤!”司徒大妈见多识广地不相信。

  “两大暖瓶开水都是早上现烧的,到了晌午没有一百度也有九十度。下锅就开。舀一勺子猪油香香嘴,择两把莱叶子丢下水。这边就紧着摸一双筷子搅疙瘩,稀稠也顾不得调了,拨拉进锅就是了。八、九岁的孩子不知道个好赖,啥也不挑。小甜刚到家我就得走,等晚上我回家来,锅像被小叭狗舔了一样净。”

  时间已经不够耽误的了,可乔先竹还想说点什么。

  “这么吃,小甜可得胖。”司徒大妈很严肃地说。

  “不胖啊。还一个劲地掉秤呢!”

  “多给吃点好的。正是长个的时候,光给喝疙瘩汤可怎么行呢?吃肉!吃鱼!吃……”司徒大妈瘪瘪嘴。

  “小甜不吃。只是喝汤喝水……”

  “那还不得水肿?”

  “倒还不错,都尿出去了。上课的时候,老是举手说上厕所。说撒尿老师就不让去了,你课间休息的时间干什么去了?就得说是拉屎。她还为此得了一个外号叫做屎包子。前几天领着她上公园,公共汽车上就说要上厕所,她爸爸说这得忍着。马上就到了,就到了。小甜刚开始还听说,后来小脸憋得通红,绞着腿说,我就要尿裤子了。没法子,只有马上下车,后来重新上车,另买一回票。尿完了,就又要喝。见了卖茶水的就走不动步了。就是那种一毛钱一杯的摊。她说渴,我给她一块钱,说喝完了,再买根冰棍吃。她又蹦又跳地走了。一会儿回来了。我说冰棍这么快就吃完了,留神拉肚子。她说根本就没买冰棍,全喝了水了。我就去找卖水的老头,说你们可不能欺负小孩。那老头正往杯子里续水,说不定是谁欺负谁呢!从来就没有看见过这么能喝的孩子,把我这一溜杯子里的凉白开都喝完了,我没有找你们多要钱,就不错了。”

  那个后来的男人在暗影里走动起来。

  “哎!我说你们到底是还要几块酱豆腐啊?”小姑娘叫起来。她怕那个男顾客走了。

  “还要……”

  没等乔先竹说完,那个苍老的男人打断了她的活,“你说的可都是真的?”他目光如炬地问。

  乔先竹吓了一跳,她一直背对着门,不知道这个人是什么时间进来的。

  “实话。肯定是实话!他们两口子那可是老实人!”司徒大妈忙不迭地为乔先竹一家作证。

  “这种情况有多长时间了?”男人问。

  “哪种情况?”乔先竹莫名其妙。在弥漫着酱气的紫色的暗淡中,那男人的牙齿白得像一道闪电。

  “就是你的女儿,好像是叫小天……”

  “不是小天,是小甜。”乔先竹不能容忍把女儿的名字念错。

  “这并不重要。就算是叫小甜吧。”男人不耐烦地挥挥手。

  “这有什么呢?小孩子正长个,能吃能喝,将来保准是个傻大个。女孩子太高了也不好,不易找对象。男孩总得比女孩高吧?”乔先竹不喜欢这个严峻的男人,可她非得跟他说这些话。她觉得有一种危险正从那个男人的花白头发上飞翔过来。

  “我问你的是时间。”那个男人严厉地重复。

  “好像有两个月的工夫了吧?不对,有小半年了吧?”乔先竹求援地看了看司徒大妈,明知老太太什么也不明白。

  她突然生起自己的气来了。他是什么人?凭什么拦住自己,在这里没完没了地盘问人?疙瘩汤快做不成了!为什么要跟他罗嗦!乔先竹转身要走。

  “我是医生。您的孩子得了病。很重。你可以到这儿来找我。”苍老的男人告诉乔先竹一家医院的地址,这在附近要算条件最好的了。

  “尽快带她来。我姓袁。”男人说。

  那块鸽血红的酱豆腐砸在地上。

  “他瞎说!没事找事!吃饱了撑的!”老姜说。

  乔先竹是在家属区以外的路上拦住丈夫的。小甜已经回家了,饿得不行,妈妈就让她先吃了。乔先竹隐忍了一个下午,迫不及待地把一切告诉老姜。不能在家里说,小甜什么都懂了。

  “谁?”乔先竹一时没回过味来。

  “就是那个姓袁的大夫。我最看不惯那些穿白大褂的,恨不得把所有的人都打成病号,这样就显出他们的能耐来了。他说你有病,你就真的开始喘了?没那个!甭信邪!”老姜刚下班,汗里都是机油味,肚子饿得像一个空牛皮纸口袋,吃不上饭,先被塞进一个坏消息,他本能地把它吐出来。

  乔先竹安心了。开始恨那个搅得她一下午都不得安宁的袁老头。

  夫妻俩高高兴兴携手回家。

  这是工厂的宿舍区。解放以前是旧厂房,屋顶是斜坡的“人”字形。现如今住了人,怕一家一户的太宽敞了,就在“人”字的正中打了一堵墙,成了“个”字,能填进加倍的人。

  姜家就住在最深处的半个“个”字里。

  两人突然停了步,就像被人用铜锺贯了顶。

  在幽深的“个”字前头,有一个公用的水龙头。一个孩子正仰头含着水管吞咽。口角溢出的水,灌满了耳朵眼,又无声无息地涌进脖领子,小褂子的前后襟都洇透了。

  “为啥喝生水!”老姜大喝一声。

  那像青葱一样细溜溜的孩子吓得一闭嘴,水流溅得满脸开花,几络软稀的额发像京戏青衣的头饰,苦难地贴在眼角。

  “我渴。”女孩说。她就是小甜。

  “我给你晾得有开水呀。”乔先竹心疼地说。

  “喝了。不够。”

  “那咱家也有水管子,干吗非跑这么远,来喝这一口凉水呢!”乔先竹把孩子揽在怀里。

  “我喝得多,给家里省点水费。”小甜伸出猫似的舌头,把嘴边汗毛上的水珠舔进嗓子眼。

  老姜阴沉地看着她们,什么也没有说。

  “妈妈,我饿!”小甜说。

  “为什么不给她做饭?”老姜恶狠狠看着净光的双耳铁锅,咆哮道。

  “妈做了,是我吃完了,把锅又涮净了。”小甜忙着为妈妈择清。

  乔先竹知道袁大夫说的是真的了。

  老姜走过去,粗暴地扯过女儿,一寸寸地在她的身上摁,好像女孩是一个瘪了的乒乓球。

  “疼吗?疼吗?”他不停地问。

  “不疼。”小甜说,她已经感觉到脑仁里有一团像蚯蚓似的难受,可是她不说。爸爸妈妈这会儿的脸色都不好,别给他们添乱了。

  “都不疼,你没完没了地吃呀喝呀的,成心给老子添堵啊?”没想到爸爸更恼怒了。

  也许她应该告诉他们说自己好累好累,那样爸爸就不会这样生气了。小甜想。

  “以后不许你再说渴再说饿!听见了没有?”

  “听见了!”小甜转身就跑。

  “干什么去?”老姜愈发怒火冲天。

  “上便所去。尿。”小甜急得直跺脚。

  老姜死死地拽住女孩,颤颤抖抖地说:“好孩子,你告诉爸爸妈妈,说你没病,说你没病啊!”

  他拼命地摇着女孩,好像她是一瓶混合不匀的饮料。

  “我没病啊!”小甜非常肯定地说。

  乔先竹掰开丈夫的手,说:“甭管出了什么事,先让孩子撒尿去吧。”

  夫妻两个面面相觑。他们注视着女儿,觉得那是一个陌生人。一种奇怪的病嵌入了他们的孩子,从此他们要和一个不认识的东西相处了。

  乔先竹机械地端起盆。

  “干什么?”

  “做饭。”

  “也不看看都什么时候了,还做饭!”男人吼道。

  “什么时候也得做饭哪!就是咱们俩不吃,孩子也还要吃。”乔先竹木木地说。

  “不吃!不吃!还没有查出是什么病,这会儿把好东西吃进去,补不了身子,光补了病。饿着她!”老姜说。

  “你那叫个什么理?兴许这个病不要紧呢?不要病倒没什么,人先给饿死了。”乔先竹强打起精神。她本想从丈夫那里得到点力量,没想到男人比她还先没了主张。

  “吃点什么?”老姜突然觉得肚子极奇地饿,想大吃一顿山珍海味。有钱人为什么啥事都不怕呢?就是因为他们总是吃得好。勇气是蕴藏在食物里面的。

  “吃疙瘩汤吧。孩子没吃够。”

  乔光竹舀了面接水,毫无知觉地抖着面盆。要不买酱豆腐就好了……要不碰见那个姓袁的大夫就好了……这个孩子究竟是得了什么病呢……

  她端着一盆糊糊,在想。

  ct人们都会念叨这个词。没有人知道它的全称,知道它的确切含义。人们只知道它是一项很昂贵很严重的检查。病情需要做ct,大家就知道这是病得不轻了。假如做了ct还查不出是个什么病,那这病就更凶险了。

  乔先竹记得袁大夫,可她专门不去找袁大夫。她想找一个别的大夫,好证明她的孩子没有病。

  可是袁大夫还是看到了他们。

  医院有高贵的花岗岩台阶,好像通往天堂的道路。袁大夫从医院的大门走出来,看到从台阶走过的人们都在绕一个弧形,中央仿佛是一座蛇岛。

 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面对面地坐在冰冷的石阶上,手拉手,在忧郁的上午乘凉。袁大夫认出了那个买酱豆腐的女人。

  “孩子呢?”他温和地问。

  “上学去了。她的头疼得很利害,我们说不要去了,她还是要去。她说她没有病,就是缺觉。我们来给她拿检查报告。”乔先竹说。她的眼泪像快要死灭了的蜡烛一样淌下来,粘结在脸上。

  老姜把单子交给袁大夫。

  “你们怎么坐在这儿呢?又凉又挡道。”袁大夫想把他们搬到一边,两个人像麻袋一样死沉。

  “我们拿了报告单,就一边走一边看。走到这里,正好看完,我们就一屁股坐在这儿了,再也走不动了。医生,你既然能没见人就知道我家小甜有病,你一定能治得了她的病,你救救她,救救她吧!”乔先竹揪着袁大夫的衣服,不知内情的人,以为这女人要和医生打架。

  袁大夫仔细地看了一眼报告单。第一个感觉是运筹帷幄的欣喜。果然不出他最初的判断,这女孩患有极险恶的脑肿瘤。

  一个老人领着一个男孩小心地从他们身边走过,好像小船绕过江心的黑色礁石。乔先竹突然歇斯底里地狂叫起来:“我恨你们!你们的孩子为什么一个个都好好的,我的孩子为什么要得这样的病?为什么!这不公平啊!老天!”

  “起来!起来!”袁大夫厉声喝斥他们。“你们不能总在这里傻坐着!你们怎么说还是个大人,记住还有孩子呢,病在她身上,她才是最苦的哪!”

  两个人乖乖地像木乃伊似的站起来,脸上仿佛大梦初醒的样子。

  是啊,还有孩子。

  “我们该怎么办呢?袁大夫?”

  “把孩子送到医院来。陪着她。然后看看我们的运气吧。”

  袁大夫走了,白大褂下摆像纸鹤似的飞舞着。

  妈妈没有腿,只有半截身子像被掰断了的萝卜,齐刷刷地浮在半空……妈妈还是有腿的,把自己的脑袋拼命往后仰,妈妈就像蒲公英似的飘起来,她的头就消失了,下半截身子树桩一样立在地上……

  这一切当然令人恐怖,但是也挺好玩的。这是哪个小朋友都没有见过的景象!等我病好了,一定好好地给大家说说这件怪事。就怕他们不相信……

  小姑娘静静地躺在惨白的床上。因为脑瘤的压迫,她的眼珠开始像夕阳似的下沉。世界便像鸡蛋被切成了两半。只要她的头痛不发作,景象非常奇异。

  乔先竹和丈大胆颤心惊地陪伴着女儿。他们已经从最初的震惊中凝固下来。悲痛沉淀在他们的骨髓,不知道还有多少酷烈的苦难在等待着他们。

  “爸爸妈妈,我就要死了。”小甜很清晰地说。她的声音依然纤细,好像金刚石刀锋在玻璃上画出笔直的纹路。

  “小孩子,别瞎说!什么生呀死的!你知道什么?不过是有点小灾小病,用不了几天就会好的!”老姜狠狠地说。他要是不这么凶狠,就抑制不住嗓音的颤抖,他刚开始不敢对女儿发脾气,他想孩子以后万一有个三长两短,他得后悔一辈子。

  “你要是真心疼孩子,就骗她吧。糊糊涂涂地死,比明明白白地死,胆子要大点。没准这病还能医好呢。”乔先竹说。

  “这病是治不好的。一点希望都没有。不要有幻想,幻想只会使最后时刻真的到来时,你们更加痛苦。”袁大夫淳谆告诫他们。

  “照你说的,我们就剩下等死一条路了?那还要你们干什么?要医院干什么?”乔光竹血红着眼,瞪着袁大夫。

  袁大夫悲悯地看着他们。无论病人和他们的家属怎样恶语相向,他都不会计较。医学其实是一门十分苍白的学问,它绝不像人们想象的那样强健有力。世上有许多病,医学可以非常精确地描绘它们,犹如毫发毕现的肖像,但是医生们望洋兴叹束手无策,这些病就叫做不治之症。

  “我们给孩子输血!输脑浆!输骨髓!为了孩子,我什么都愿意掏出来。就从我身上抽!”老姜露出两只旋起青筋的胳膊。

  袁大夫轻轻地把他挡了回去。“这又不是二十四孝,可以割股疗亲。人肉有什么?和猪肉的营养成分是一样的,还没有猪肉好吃。我们会尽力而为的。延长生命,减轻痛苦。”

  乔先竹恨这个冷若冰霜的老大夫。可是又不敢得罪他。毕竟他是这所医院的外科权威。

  “那我们走!转院!上北京!把家卖了也要给孩子治病!”老姜没有妻子那份心机,暴躁地跳起来。

  “我不许你们走!”袁大夫冷峻地说。“孩子脑子里的那个瘤子,只有薄薄的一层膜,像凉粉一样软。任何一点颠簸,都会把里面裹的东西洒出来,事情就变得不可收拾了!脑袋是什么?脑瓜脑瓜,脑袋就是一个瓜!这个瓜能装多少东西是有一定的。瘤子就是一个烂菜花。它有根,会不断地长大。脑瓜里就那么一大点地方,瘤子一大,别的器官就被压成了一摞纸片。等到瘤子长到了和脑子一般大……不和你们说了,说了你们也听不懂。总之,你们如果一定要走.孩子就会立时死在你们的怀里。”

  袁大夫毫无抑扬顿挫地说完这一席话,匆匆走了。他有许多病人要看。有的医生是凭态度殷勤出名,袁大夫只凭医术。

  走出很远,袁大夫又回来嘱咐道:“这孩子快抽风了。”

  啊??

  乔先竹和老姜先浑身痉挛了起来。还有多少罪过在等待着这个孩子啊!

  袁大夫深入浅出地向他们介绍了将要发生的癫痫大发作。深入浅出真是一件极残忍的事情。他把一个深奥的你不理解的可怕现实,描绘得那么简单明了。像一碗邪恶的清水,把你所有的希望都溶化掉了。

  老姜和乔先竹真想把医生掐死。可实际上他们却围着医生忙不迭地问:“有什么办法吗?”

  “赶快叫护士用镇静剂。把她的手脚按住,以防骨折。为了保险起见,把她的手脚捆在病床上最好。”

  袁大夫说得非常平静,好像在传授一道美味佳肴的烹制方法。老姜双手扶着袁大夫,像滔天洪水中抱住了一棵老树。他作出垂危病人的家属在这种情形下能挤出的最好的笑容,说:“我们信得过您,把孩子的脑子就托付给您了。您把它给打开,把那个瘤子给割出去。哪怕孩子就此傻了,瘫了,我们也一辈子念您的好。”

  袁大夫不屑地摆头:“你以为你孩子的脑瓜真是一口箱子,想打开就打开想关上就关上了吗?脑子里的每一块都是非常重要的。除非是哑区……”

  “哑区不就成了哑巴了吗?”老姜积极地插嘴。其实他是不该打岔的,但他想显出对大夫的讲解都心领神会,希望执掌孩子命运的医生能对自己说得再详细一点。

  没想到袁大夫火了:“谁说哑区不好?要是瘤子长在哑区,切掉就是了,危险要小得多!为什么叫它哑区,就是有它没它一个样。你家孩子的瘤子长得不是地方。如果把瘤子切除,就像从湿地里把一个萝卜拔出来,要拖出一大砣泥。那都是人的生命中枢。肿瘤被切除了,人的生命也就在那一瞬同时停止了。”

  迄今为止,袁大夫说的都是丧气活,但这并不妨碍他千方百计地寻找救治孩子的方法。他从不在病人那里停留太长的时间,一切都了如指掌,对于病的惨状,他比任何一个深受其苦的病人都更清楚。有出息的医生不是唉声唉气地在病人面前表示廉价的同情,而是苦苦探索,拿出拯救生命于水火的方子来。

  小姑娘的头一天天地肿胀,渐渐像个榨菜似的见棱见角。夫妇俩日夜守候着女儿,像守候着一枚鱼雷,不知医生预言的可怕的抽搐何时到来。

  袁大夫走进病房,手里拿着一瓶蓝墨水样的液体。

  姜小甜睡着了。她的黑发遮住了头颅狰狞的凹凸,脸庞艰难地保持着娟秀。

  “请你们到外面来一下。”袁大夫说。

  “有什么您就在这里说吧。”两个人都不愿意离开孩子一步。最后相聚的时间像破盆里的水,越漏越少。“她睡了。”

  “这是一种毒药。很毒的一种药。我不敢说它有多大的把握,但是如果我们不试一试的话,我们就一点希望也没有。”

  “能有多毒呢?”夫妻俩问。

  “我已经在自己身上试了一下。血管非常痛。我想敌人的辣椒水加老虎凳,大概和这差不多。”

  “那受了这罪之后,她能好吗?”两个异口同声。

  “好不了。只是暂缓死亡。”袁大夫永远不给人以不着边际的希望。

  “让我们想想!让我们想想……”两个人抱着头,好像他们倾刻之间也得了脑瘤。

  ”你们好好想想吧。”他胳膊打过药的部位像烧红的铅丝在那里拧。他当然很想试一试这种新的药的威力,积累经验。医生的技术是在无数尸骨与血泊中堆积起来的。但他不能欺骗。给人以渺茫的希望,是最大的欺骗。

  一家一户的痛苦并不影响世界的幸福。夏天不可遏制地到来,合欢花像粉红色的扮扑,拂弄着寂寞苍凉的病房窗台。

  女孩的头成了多边形,早已愈合的骨缝像龟裂的土地,在菲薄的皮肤下绷开黑洞,一个内在的妖魔向四面八方膨胀。眼睛被扯进头发,眼珠像壁灯似的迸出。嘴角搭上了耳轮,鼻孔一个朝天,一个朝地……那个美丽乖顺的小女孩已不复存在,代替她的是一个被病魔统治的怪物。

  抽搐终于开始了。发作的时候很突然,好像女孩接受了一道从天而降的旨令,毫无先兆的骤然痉挛。软绵绵的女孩皱缩得像极坚硬的抖面棍,每一块筋肉部像铁一样放光。小小的身体像一柄射雕的弯弓,反弹在惨白如雪的病床上,无数的汗水从这怪诞的人体虹桥上,滴滴嗒嗒溅落,犹如春暖花开时积雪的屋檐。

  看着自己的亲生骨血受此蹂躏,老姜猛烈地往墙上撞自己的头,整个楼层被他撼动,暖气管子发出强烈的共振。他完全不觉得疼,或者说身上的疼转移了心上的疼,倒略略舒适些。

  看着丈夫青一块紫一块的脸,乔先竹反倒冷静了。谁是一家之主?平和的日子里,男人们发号施令。当厄运像洪水般袭来的时候,女人们就挺身而出了。笨重的东西都被淹没了,只有那些平日里轻飘飘的物体,顽强地在浑水之上浮动。

  护士们开始紧张地救治。

  “我要去找他!”

  “找谁?”乔先竹抱着丈夫。

  “找那个像巫师神汉一样的大夫。他什么都知道,病要变成什么样,他早就心里明镜似的。可他就是不给治呀!愣是他把我们孩子给拖成这样的啊!我要找他去!跟他算帐!和他拼命!孩子不活了,我也不活了,他也甭想活!”

  乔先竹抱着丈夫声嘶力竭地对护士喊:“你们给他也打一支镇静药吧!让他也睡过去吧!求求你们了!”

  孩子睡了,丈夫也睡了。刚才狂躁一团的病房,现在宁馨静谧。

  要是永远这样沉寂,多么好啊!乔先竹真想此刻火山爆发,他们一家人就永生永世不会分离了。

  丈夫已经垮了。乔先竹觉得平日倚在背后的那棵大树,被雷劈得四分五裂。她真想昏过去啊!在小说电影里,女人是那么容易昏过去。身子一软眼一闭,就可以缩成一团倒在地上。等她醒来,事情多半就会好起来。

  她真想无知无觉地躺在地上。就在这医院冰冷而又带着消毒气味的水泥地上,永不醒来。她再也不用在孩子面前强装笑脸,再也不用提心吊胆地等着一天比一天恶化的报告单了……

  她喃喃地说:“孩子,你去了,妈也跟你一起去。在那个新的地方,妈还给你做妈,你还给妈做孩子。妈还天天给你做疙瘩汤喝,多放香油……”

  她的思绪像锈链子,缓慢迟钝地向前扭动着。可是她清醒地知道自己没有一丝昏过去的迹象。她的眼珠干涩如沙,嘴里也没有一星水气。

  她没有昏过去的权利。

  许多厂里的人来看孩子。

  “下班后有事吗?”

  “没有。”

  “那咱们到医院去吧。”

  “好好的到医院去干什么?”

  “去看老姜师傅的闺女呀。”

  “还真得去看看。听说是快死了。要是去晚了,就是想看也看不到了。”

  “真可惜,我以前没看过那孩子。”

  “听说脑袋肿得像脸盆。手脚都绑着……”

  “赶紧去!干嘛还等着下班?上班去,领导还敢不批?”

  人们蜂拥着去看那濒死的孩子。看完之后,心里生出自豪感幸福感和优越感。一无所有的人知道自己拥有健康,就是极大的富裕。为人父母的回到家里,骤雨似的亲吻自家的孩子。

  司徒大妈不敢去看。她把假牙咬得嵌进了牙帮骨,才到了病房。

  “司徒奶奶,您来了。这些天来了好多人,来看我。可是,您老也不来。我都想您了。”

  司徒大妈做好了最充分的思想准备,床上就是躺了一个鬼,老太太也不害怕。可是老人家还是毛骨悚然了。她听到一个面目丑恶的小人发出那么动听的声音。

  姜小甜的脑袋变成了一个不规则的多边多角体,司徒大妈老眼昏花看不太清就是了。

  那简直就不能算是一个人。什么都变了,只有嗓音依旧。

  “奶奶忙。从今以后,奶奶常来看你。”老人泪水涟涟。

  “那我在病房活到一百岁,奶奶就得来几万次了。”

  “来!奶奶来!几万次也来!”

  “奶奶,我是逗您呢。您也不想想到那会儿,您多大岁数了!主要是我活不了多久了。”小姑娘的眼珠已经像踩进泥里的杏核,很难转动。

  “小小的孩儿,怎么能说这话!”

  “奶奶,我要是不在了,我爸我妈老了,谁来服侍他们啊?我以前喝了我妈那么多的疙瘩汤,我总想等我妈老了,我也给她做疙瘩汤喝,可惜我做不成了

  “做的成!做好了,别忘了给你司徒奶奶一碗。”老人赶紧颠颠地走了,她再也受不了了……

  小甜躺在床上,你分不清她什么时间睡着什么时间醒着。疾病使人极大地聪明起来。她的脑瘤一定使某些神经绷断了,断头又搭上了线。就像烧断了的灯丝又对接上,分外刺眼。

  乔先竹的心被一只铁爪攥出血来,心里叫着:瘤子瘤子,你快长到这孩子脑子里管说话的地方去吧!让她傻了吧!

  死亡是一位透明的老师。活得好好的人是看不到它的。只有那些衰竭到极度的人才被它收作学生。它诲人不倦地教导学生,濒死的人往往说出智慧无比的话。

  “我死了以后,不要烧我,也不要埋我。烧我的时候头发会着火,太疼了!埋在土里那么黑,那么憋。蚯蚓会爬过我的脸,雨水会灌满我的耳朵……”小甜眼睛里的世界已经像砸碎的万花筒,是一堆彩色的碎片。这在好人想来自然是非常可怕,其实它是逐渐形成的,姜小甜习惯了,忘了完整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了。

  “那你说,我们可该把你怎么办呢?”母亲钻进了孩子的圈套。现在不是讨论死不死的问题,而是在研究死后的处置方案了。

  “我也不知道。我以前也没碰见过这种事,别的小朋友也没有说过。我累了,我要睡觉。我以后要穿一双红皮鞋,要草莓那种颜色……”女孩子立刻睡着了,你说昏过去了也行。

  老姜已经是个废人。他不吃也不喝,只是愣愣地盯着女儿看,好像要在黑眼珠上雕刻出孩子的影像。他觉得这个脑袋畸大四肢枯干的小人,哪里还是他的孩子!一个魔鬼在暗中偷天换日,就像跳大头娃娃舞,这是一个假面具。

  他要砸了那个可怕的怪脸,把他可爱的孩子从后面抠出来。

  女人强迫自己吃饭,使劲吃。一家人总要有人主事,她吃的时候完全不知道饥饱,就迅速地肥胖,显出灰白的囊肿。

  日子像蜕下的蛇皮,一动不动地挂在墙上。

  那个时刻渐渐逼近。

  袁大夫无动于衷,所有的同情心怜悯心在实习医生的时候就已用完,最初的病人死亡时他痛哭流涕。一次次的死亡把他的泪腺灼干了,只剩下坚如磐石的责任感。他承认,自己的侧隐之心绝不如那个抹着眼泪的司徒大妈,可是他会为拯救生命奋斗到最后一息。眼泪不是药。

  袁大夫注视着一道道病魔运行的轨迹,想尽所有的办法。他嘲笑自己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愚人。

  人们都在盼望出现奇迹。但奇迹之所以被称为奇迹,就是因为在一般情况下绝不会发生。那个烂菜花蓬蓬勃勃地发育着,把小姑娘全身营养血脉的精华都攫取来,肥沃地滋润自身,快要成熟了。

  癫痫发作得越来越频繁,小小身体成了病魔信马由缰的草场。抽搐的时候,像一只从高空坠下的猫。

  “袁大夫,求求你。”乔先竹说。

  “求我是没有用的。所有这些不是早就跟你们说过了吗?”袁大夫不耐烦。

  “这回是求您把我的头割下来,给我的孩子缝上。”乔先竹很平静地说。

  “那是不可能的。”在袁大夫多年的医学生涯里,还从没有人提出这种古怪请求。

  乔先竹使劲揪住袁大夫,她的指甲长时间没剪,把袁大夫的白大褂袖子割丹了。

  “医学做不到那一步。即使做到了,那个人是你呢?还是你的孩子?人之所以存在,所以你就是你,而不是其它的什么人,就因为头颅是不一样的。将来有一天,医学发展到了那一天,也不会做这种事的。”袁大夫想把袖子抽出来。

  “你休想走!”

  “你要怎么样?你!”袁大夫难得的吃惊了。

  “既然你治不活她,你就把她治死吧!大夫,这是我最后一次求你了。她这么活着太受罪了。我看着她受罪我又代替不了她,我又不能不看,要不你就把我的眼睛治瞎了吧。医生,你给她吃点药,你让她平平安安走了吧。可是你别告诉我!你就骗我一回吧!你让我在她前头死了吧!”

  袁大夫推开披头散发的女人,对护士说:“给她用强力的镇静剂。”

  乔先竹醒后,精神平稳多了。

  “我们不能老这么垂头丧气的。我们得笑。”她说。

  丈夫首先响应号召,他想把嘴角咧上去。可是长时间的愁苦皱纹,像锚链把筋肉固定在悲惨的模具里。他就用手指把嘴角像被子似的推向上方。

  成就了一个很完美很标准的笑容。

  女孩用她的半个眼球注视着这一幕,说:“我也要笑吗?”

  “要笑。”妈妈说。

  女孩吃力地笑起来,那是一个极恐惧的表情。又一次抽搐降临了。

  现在每天都给孩子输镇静药,她只做一件事,就是昏睡。在如此安谧的条件下,肿瘤发育得更加圆满。孩子的头皮紧张得如同笛膜,血管像琴弦一样跳动,养料源源不断地供应那个赘物的消耗。

  由于家长的强烈恳求,那种像墨水一样蓝的药物被滴进孩子的身体。袁大夫想对他们说,事至如今,除了徒增痛苦,没什么用了。可他终于什么也没有说。如果不用这味药,他们会后悔一辈子的。现在已经不是考虑病人的问题,而是要为活人着想了。

  奇怪,那小女孩似乎并不觉得痛。

  乔先竹呆呆地看着那蓝色的液体。这是一个有着皎洁月光的晚上。只有小小的床头灯亮着。

生生不已 毕淑敏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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