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清玄散文美文三篇

发布时间:2021-08-07 点击:

  【1】海上的消息

  在渔港的公园遇见一位老人,一边下棋,一边戴耳机随身听,使我感到好奇。

  与老人对奕的另一位老人告诉我,那老人正在收听海上的消息,了解风浪几级、阵风几级、风向如何等等,因为老人的儿孙正在远方的海上捕鱼;而在更远的地方,一个台风正在形成。

  看着老人专注听风浪的神情,我深深地感动了,想想父母对待儿女,虽然儿女像风筝远扬了,父母的心总还绑在线上,在风中摇荡。

  从前,我听收音机不小心收到渔业气象,总是立刻转台,不觉得那有什么意义,现在才知道光是风浪几级,里面也有非常深刻的意义。

  离开老人的渔港很多年了,这些年偶尔路过渔港,就会浮起老人的脸;偶尔收听到渔业气象,我会静心地听,想起老人那专注,充满关怀与爱的神情。

  我多么想把老人的脸容与神情描写给人知道,可惜的是,充满爱的脸是文字所难以形容的。爱,只能体会,难以描绘。

  【2】断爱近涅拿

  有人说过年是年关,年纪愈长,愈觉得过年是一个关卡;它仿佛是两岸峭壁,中间只有一条小小的缝,下面则水流湍急,顺着那岁月的河流往前推移,旧的一年就在那湍急的水势中没顶了。

  每当年节一到,我就会忆起幼年过年的种种情景。几乎在二十岁以前,每到冬至一过,便怀着亢奋的心情期待过年,好像一棵嫩绿的青草等待着开花,然后是放假了,一颗心野到天边去,接着是围炉的温暖,鞭炮的响亮,厚厚的一叠压岁钱,和兄弟们吆喝聚赌的喧哗。然而最快乐的是,眼明明的看见自己长大了一岁,那种心情像眼看着自己是就要出巢的乳燕。

  过了二十岁以后,过年显着的不同了。会在围炉过后的守夜里,一个人闷闷地饮着烧酒,想起一年来的种种,开始有了人世的挫折,开始面临情感的变异,开始知道了除去快乐,年间还有忧心。有时看到父母赶在除夕前还到处去张罗过年的花用,或者眼看收成不好,农人们还强笑着准备过一个新年,都使我开始知道年也有难过的时候。

  过了二十五,过了三十,年岁真是连再重的压岁钱也压不住,过年时节恰正是前尘往事却上心头的时节,开始知道了命运,好像命运已经铺设了许多陷阶,我们只是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去,有许多喜爱的事时机一到必须割舍,有许多痛恨的事也会自然消失,走快走慢都无妨,年还是一个接一个来,生命还是一点一滴的在消失。

  有时候我会想,为什么在二十岁以前那么期待新的一年到临,而二十岁以后则忧心着旧的岁月一年年的消失呢?最后我得到一个结论,在冠礼以前,我们是去日苦短,来日方长。成年以后则变成来日方短,去日苦多,这是多么不一样的心情呀!

  最难消受的还是,不管我的心情如何,挂在墙上的壁钟总是在除夕夜的十二点猛力地摇着钟摆,敲出清亮或者低沉的十二个响声,那样无情,又那样绝然,每到过年,我总也想起和钟臂角力的事,希望让它向后转,可是办不到,于是我醉酒,然后痛下决心:一定要把一年当两年用,把二十四小时当四十八小时来用。

  想起去年的过年,我吃过年夜饭,在书房里走来走去,想找一本书看,不知道为什么随手拿起一本佛经,读到了有情生死流转的过程,其中有一段讲到渴爱的,竟与过年的心情冥然相合。它说渴爱有三,一是欲爱,是感官享受的渴求;二是有爱,是生与存的渴求;三是无有爱,是不再存在的渴求。我觉得二十岁以前过年是前两者,二十岁以后是第三者。

  那本佛经里当然也讲到涅盘,它不用吉祥,善良、安全、清净、皈依、彼岸、和平、宁静来正面说涅盘,而说了一句断爱近涅盘。这是何等的境界,一个人能随时随地断绝自己的渴爱,绝处逢生,涅盘自然就在眼前,旧年换新恐怕也是一种断爱吧。

  释迦牟尼说法时,曾举了一个譬喻来讲断爱,他说:有人在旅行时遇到一片大水,这边岸上充满危机,水的对岸则安全无险,他想:此水甚大,此岸危机重重,彼岸则无险,无船可渡,无桥可行,我不免采集草木枝叶,自做一筏,当得安登彼岸。于是那人采集草木枝叶做了一只木筏,靠着木筏,他安然抵达对岸,他就想:此筏对我大有助益,我不妨将它顶在头上,或负于背上,随我所之。

  举了这个例子以后,释迦牟尼指出这人的行为是错误的,因为他不能断受,那么他应该如何处置呢?佛陀说:应该将筏拖到沙滩,或停泊某处,由它浮着,然后继续行程,不问何之。因为筏是用来济渡的,不是用来背负的,世人呀!你们应该明白好的东西尚应舍弃,何况是不好的东西呢?

  由于读了那本佛经,竟使我今年的整个想法部改变了,也使我在最有限的时间内,因为敢于割舍,而有了一些比较可见的成绩,过年何尝不如此,年好年坏都无所谓,有所谓的是要勇于断受,使我们有情的命身,在新的起始发散最大的光芒。

  涅盘真的不远,如果能在年节时候,少一点怀念,少一点忆旧,少一点追悔,少一点婆婆妈妈,那么穿过峭壁、踩过水势,开阔的天空就在眼前了。

  一九八二年一月二十日

  【3】洒在边疆的阳光

  五点五十分华航飞往旧金山的七四七,眼看着就要起飞了。

  我从出境大厅出来,开着车,踩紧油门,正好看见那架七四七以美丽的姿势起飞,我顺着柏油大道飞弛;起先和七四七并行着,才一转眼的时间,飞机已经越过我的头顶,飞向了天的远方。

  这是难得的好天,是远行的好日子,阳光普照着大地,一直亮到看不见的远处。飞机势必要破云而过,我不知道在天的那边,是不是也有阳光,我只知道有阳光的地方一定有分离的悲伤和重逢的笑语,我相信,你一定会为你到的地方带来阳光。

  刚刚我从出境大厅转身出来的时候,在玻璃落地窗里看到自己的影子,因为玻璃不够平整,影子拉得很长,你的影子却在走道那边的玻璃窗上,我突然惊觉,从我们初识,到现在已经整整迈过了十一年。那时,是你最辉煌的青年时代,而今你已经盛年了,那时我是刚刚起步的少年,现在也一脚踩进了青年。

  我们第一次见面,是我参加一个征文比赛得到首奖,他们邀你来颁奖,第二天你就打电话来邀稿,使我受宠若惊。那也就是我为什么愿意放弃别的选择,来追随你的原因。人说世有伯乐,而后有千里马,我虽不敢说能千里弛骋,但我相信只要有了伯乐,千里虽不能至,也不远矣!

  我对写作能有坚强的信念,愿意不辞劳苦,苦心熬炼自己,几乎全是受到你的启发。那时最感动我的一件事,是你为了鼓励我从事报导文学的工作,在你的抽屉里永远为我准备了两万元,你说:只要你什么时候要出发,就动用这一笔钱随时出发。而且那一笔钱不时的填满,那时确曾成为我随时出发的最大动力。你有时先预支稿费给我,说:你写来以后再扣除吧!

  这是两件小事,但能这样鼓励新人的编辑,恐怕再也不可得见了。后来当我知道你出身贫穷,读书的时候经常举债度日,后来还能那样重义轻财,更令我敬佩。这种胸襟是杜甫诗中:安得广厦千万问,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胸襟。

  因此,虽然多年来的时迁事移,使我们的处境都完全改变了,但是,我总觉得自己是你最初的子弟,是你一手把我培植起来的。这样的恩义,又岂是友情两字可以了得?你的广交天下,心怀四海,像我这样的子弟更不在少数。在你的手中,重创了副刊的生机,推展了文学的广度,再塑乡上的形象,提高了文化艺术的层次,这些论者早有定评。只是深知的朋友才知道你的另一面,这一面是你豪气干云的唱黄河的歌,是你谈起父亲在西北拓荒时的雄心万丈,是你饮尽烈酒还怀思着乡上故国,是你遭受挫折而不对理想丧失信心,是你永远关怀着那些隐在角落里的人,是你对朋友只有付出而不期待他们的回报。

  最重要的是,你是堂堂正正的人,从来行事坦荡磊落,没有不可告人之事。

  十几年前,我初读到你写的诗和介绍艺术的文章,我就觉得你若不做呼风唤雨的编辑人,也会是个优秀的作家,或是真诚的学者。有时长夜思及,不免为你这方面的长才没有延展而感到遗憾,但是想到你对社会的影响和贡献,也就释然了。

  听到你要去外国进修,我的内心最是欣喜。也许只有这一条路,才能令你摆脱十年俗务,从你最年轻的那一段出发。那种感觉就如同我们离开人群,走到一个风景特秀的地方,盛景可期,你可以纵情的写你的诗,放声的唱你的歌,而没有形象和成就的顾虑了。我相信,一个人如果登上了高峰,却不能沉潜山谷,他很快就会老化,也就再也不能攀登更高的山。这也就是我等待你归来创造更大天地的信念,我仍愿像十年来那样追随你。

  故国此去,再也不能像以前满座高朋的热闹,再也不能像以前天马行空的豪情,但是在这个纷扰的世界上,能有片刻的安静,能回视自己来路上的掌声,能独自面对自己心灵的时刻是多么的可贵呀!台湾的苦酒,我们曾经共尝,我们会怀念着你,到你登机的那一刻,我才体会到王维遍插茉萸少一人的诗意。

  当别人在杂志上批评你,诽谤你,妒忌你的时候,我们都不要介意吧!因为历史上,只有那弱的妒忌强的,小的诽谤大的,侧的批评正的,你的存在,你的人格,你的气度与胸怀,自有公评。

  我总是相信,不论世事如何变幻,人世多少凄凉,即使你到了边疆,阳光也会洒在边疆,且让我吟一段愁予的诗送你吧:

  秋天的疆土,分界在同一个夕阳下

  接壤处,默立些黄菊花

  而他打远道来,清醒着喝酒

  窗外是异国

  多想跨出去,一步即成乡愁

  那美丽的乡愁,伸手可触及

  乡愁总是在远方,想念也总在离开以后,我们曾并肩走过,对酒歌过,我们是同槽系过马的,如今你天涯卸鞍壮士磨剑,我却还在江南里独自放马,这样想时,你的处境就令我欣羡。

  我的台北到了,你的威斯康辛也快到了,浮天沧海远,万里眼中明,我煮酒,等着你回来赋诗。

  我们先干了手中的这杯。

  一九八三年四月二十七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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